改革先行者：做走在时代前面的人

　　在改革开放40年波澜壮阔的历程中，一批又一批改革先行者们涉险滩、闯雷区，以一往无前的精神克服一切困难改革创新，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制度。

　　近期，《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回访蛇口开发、义乌开市、张家港崛起、莫干山会议、诸城改革、鞍钢改造等重大事件的亲历者，重温当年改革者的拳拳初心。这些改革者在困难面前奋力前行的勇气、智慧和担当，为激励改革再出发带来启迪。

　　站在深圳市南山区招商局蛇口大厦宽敞的会议室里，往窗外放眼望去，鳞次栉比的新式厂房、创新中心，车水马龙的临港快运，与繁华的港岛遥相呼应。

　　“当年开发蛇口没有任何经验可循，僵化的思想仍禁锢头脑，许多政策尚未调整的情况下，难度可想而知。以袁庚为首的第一批改革者硬趟出一条路来，靠的是严峻现实撞击内心激发的一股魄力和勇气。”见证了蛇口从荒凉海滩变身现代都市的蛇口招商局集团有限公司研究部原总经理梁宪感慨不已。

　　“当时是出于改变命运的强烈冲动去闯去拼。”浪莎针织有限公司董事长翁荣金说，义乌地少人多，很多人离家在外从事鸡毛换糖等营生。

▲ 上图为义乌货郎“鸡毛换糖”资料照片，上图为义乌国际小商品博览会 谭进摄

　　上世纪80年代初期翁荣金还是一个小货郎。1986年，立志改变的翁家三兄弟举债备货，在火车上站了四天四夜前往新疆，进而一步步拓开袜业市场，如今做成世界最大的袜业企业。

▲ 上图为深圳外地务工者；下图为外籍应聘者在深圳人才交流大会上求职 潘家珉 毛思倩摄

　　最早开展民企包机业务的均瑶集团是政策松动的受益者。1991年温州机场落成，在外经商的王均瑶听老乡们抱怨回老家不便，动了包机念头。之后，他答应中南民航局的条件，花半年多盖600多个章跑手续，并且包销机票。

　　“新航线还因为民航总局的责问而差点夭折。”均瑶集团现任董事长王均金说，好在第二年小平南方讲话，航线才得以起死回生，“要不然创业故事早就戛然而止了”。

　　作为共和国的“钢铁长子”，鞍钢的改革改造同样波澜壮阔。上世纪90年代，国内没有专门生产厚板的钢厂，鞍钢总经理李华忠瞄准这一空白，在未得到上级许可的情况下，悄悄向职工集资1.2亿元建成了生产线。

　　建成后，李华忠无心庆功，而是带着新厂照片去北京“负荆请罪”。“好在上级领导不仅没有责罚，还来鞍山为新厂剪彩。”今年84岁的李华忠对《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回忆道，当时所有人都替他捏一把汗，他自己也做好了辞职准备，这才为鞍钢换来最赚钱的项目。

　　“再给我几年，我想看看这个国家的变化！”今年5月，87岁的国企改革亲历者王泽普躺在鞍山市铁东医院心内科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费了好大力气才对记者说出这句完整的话。

　　30多年前，王泽普在鞍钢无缝钢管厂厂长任上推行科学治厂，掀起制度变革和现代管理风潮，成就了“南有步鑫生、北有王泽普”的企业改革佳话。然而因改革引发争议，他在工厂经营巅峰期被免职。即便如此，王泽普对改革的牵挂丝毫未减。

　　与王泽普类似，在上世纪80年代担任江苏省张家港市委书记的秦振华，也曾因改革多次徘徊在“悬崖”边缘。

　　“当时什么说法都有，有人说张家港提倡的‘负重前行’是‘负债前行’。”秦振华说，重压之下，他动员全市干部“困难再多不言难、压力再重不低头”。当年，张家港市生产总值、预算内财政收入等主要经济指标均大幅提升，相关举报也被证实为子虚乌有。

　　面对非议和质疑，秦振华没有鸣冤叫屈，而是坚持改革坚持发展，终因创出“张家港精神”而享誉全国。

　　采访中，几乎每位老一辈改革亲历者都经历过许多挫折坎坷，其中既有上级单位明哲保身不予支持，也有既得利益群体暗自抵制，还有受益群众因观念陈旧、目光短浅而跟风反对。

　　“改革者通常带有一些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色彩。那些奋勇前行并有所斩获的人，一定经历了痛苦的煎熬。”自1984年莫干山会议以来长期从事经济改革研究的中国宏观经济研究院教授常修泽说。

　　承受着“上压下挤”，有的改革者甘当“苦行僧”。在改革开放同年建厂的烟台万华集团凭借制度改革和加强研发，一度跻身“中国创新百强企业”前三强行列。总经理廖增太在接过前任改革者的接力棒后，锐意推进公司新一轮股改。

　　面对员工股东的种种责难，廖增太拿出自己的股份与战略投资人对赌，一旦引资后公司业绩不达标，将优先动用他的股权进行赔偿。“公司走到今天这一步不容易，如果过不了眼前的股改关，发展会遭遇‘天花板’。带动广大员工跟我走，这点付出算得了什么？”廖增太说。

　　回忆当年改革，受访亲历者们在激情满怀的同时，纷纷谈及自己对将改革向更深更广处推进的思考。

　　李华忠15岁进鞍钢，从学徒工一步步升任总经理，这培养了他解决问题的智慧。他不对理论专家言听计从，而是钟情于现场创新，在鞍钢引进了超过240项技术改造。他说，改革者要有初心，也要有办法，“关键是站得高、看得远，要做走在时代前面的人”。

　　站在改革开放40年、全面深化改革持续向纵深推进的时间节点上，受访改革先行者纷纷表达了共同的心声：“改革的方向不能变，改革的步子不能停。”针对当前一些地方改革动力不足、干部担当不够的问题，他们建议，加快优化用人环境，让改革事业后继有人，动力持续喷涌。

　　秦振华说，识人用人是改革中的头等大事，张家港当年迅速崛起，离不开“弘扬创业者，支持改革者，鞭挞空谈者，惩治腐败者，激励开拓者”的用人方略。

　　促成义乌小商品市场萌芽的义乌市委原书记谢高华认为，改革是一项长期的复杂工作，不能以一时一事论英雄。至今每年“义博会”期间他返回义乌，都有市民自发到高速公路出口处迎接。

　　“你做了什么，老百姓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谢高华说，全面深化改革时期，既需要各级领导干部以“活着干点啥，死后留点啥”的境界务实担当，也需要适当调整干部考评标准，尤其注重将当前成效与长远收益相结合。

　　在常修泽看来，改革开放40年来，中华大地上涌现的先行者们，是支撑国家进步的可贵脊梁。下一步，要给继任的改革者们多一点宽容和激励，而这也将在一定程度上决定改革的落地和走向。

　　“改革者是探路人，要充分认识他们在改革发展中的特殊作用，不能求全责备。”刚退休的山东省政协副主席陈光说，“改革者有勇气，国家才有朝气，人民才有福气。”

▲ 中铁技术人员指挥吊装大桥钢杆件 摄影

一线改革践行者心语

　　在北京市西城区西长安街街道办事处主任桑硼飞的记事本里，郑重写着“一身正气、一身是胆、一往无前、一如既往”16个字。“这是我对自己的要求。”桑硼飞说，“作为基层党员干部，只要出于公心，促进公平，我们就敢动利益、破规矩。”

　　近期，《瞭望》新闻周刊记者深入采访了京沪浙皖鲁冀等十多个省份的大量一线改革践行者，看到他们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品格为强大支撑，以能干、苦干、善干的行为品质为全面深化改革的“四梁八柱”添砖加瓦。面对行进在“深水区”的改革和“硬骨头”，一幅攻坚克难、苟利国家生死以的改革画卷正在他们手中展现。

　　受访改革践行者说，他们已经跨上战马、踏上征程，期盼能解除更多绊马索，让他们横扫千军，形成新时代改革发展的燎原大势。

　　桑硼飞是新时代一大批改革践行者的缩影。在跨越十多个省市的采访中，当被问及如今的改革践行者需要怎样的精神品格时，忠诚、干净、担当、与时俱进、理想、奉献、务实……这些都是党员干部口中的高频词。

　　忠诚是严守的政治品格。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委书记宋振波说，对党忠诚是党员干部最基本的政治要求和政治品质，是我们党和国家事业无往而不胜的坚强保障。“对党忠诚，必须是绝对的、无条件的，任何时候都不容动摇。”

　　采访中，不少改革践行者“刀刃向内”直指改革痛点，体现了党员干部的初心和忠诚。北京市卫生健康委员会主任雷海潮，在被问及改革攻坚之难时，绝口不提自己推动北京市医改的成绩，而是为记者系统讲解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医改脉络和得失，并建言“医改要回归公益性”。

　　干净是永恒的为人底线。浙江义乌是改革开放的标志性地区之一，义乌市委书记林毅上任不久，就深刻感受到了压在身上担子的分量，同时不可避免地面对着一些诱惑的考验。他说，做好改革践行者，需要党员干部具备多种能力和品格，但“没有能力，工作归零；没有干净，能力归零。”

　　担当是不变的责任意识。调研中，很多党员干部都把采访时间约在了晚上。采访完北京中关村管委会主任翟立新时已经是晚上近8点，他和记者一起匆匆在食堂吃了个便饭，说“这个点吃饭是常态了”。

　　采访北京市通州区委书记曾赞荣和区长赵磊时，赵磊接受采访，曾赞荣就在旁边闭上眼睛养会神，采访结束已经是晚上11点，曾赞荣转头看向赵磊说：“咱俩再开个会吧。”

　　曾赞荣到通州区担任区委书记后，坚持一个月开一次深改组会议，强化各级干部的改革意识。同时，他多次强调，凡是因改革出现的失误，将来如果打板子先打他自己。“北京城市副中心建设是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我们都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更应该为新时代的改革杀出一条路来。”

　　上海市委常委、浦东新区区委书记翁祖亮说，如果党员干部把干事创业、为人民服务当做信仰和追求，就会油然生出使命感、紧迫感和责任感，就会公而忘私，愿意去担当，愿意去奉献。

　　记者发现，全面深化改革时期，与时俱进这一品质在诸多改革践行者身上体现尤为明显。在浙江省温州市市长姚高员的办公室里，记者看到他办公桌上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本《续写创新史——温州改革开放40年研究》。姚高员说，改革开放初期，不扼杀需要巨大的勇气。进入新时代，构建有为有限有效的政府需要巨大的勇气，尤其需要敢为人先、与时俱进的精神品格。

　　在这些改革践行者看来，发展的需要，就是最高的指令；群众的微笑，就是最好的奖赏。他们说，生逢其时，一定要为党和国家、为人民多做贡献。“就是要有‘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豪情，才不辜负这个伟大的时代。”河北省委副书记赵一德说。

　　全面深化改革的任务更加艰巨和复杂，新形势和新使命对改革践行者的能力提出了新要求，党员干部队伍“能打仗、打胜仗”的强度和韧性正在不断提升，他们说，改革上认准了的事，要往死里钉钉子；碰到困难的事，要往巧处想法子。

　　找准痛点是再出发的最好方向。采访中，不少改革践行者表示，改革就是要旗帜鲜明，要动真碰硬，要挑历史遗留问题去解决，挑公众堵点去打通。

　　区镇权责不清已经成为上海近年来发展的痛点。从2017年开始，浦东新区根据超大城市的特点和规律，统筹核心发展权和下沉区域管理权。翁祖亮说，统筹的是事关全局和长远的核心发展权，下放的是人事考核权、征得同意权、规划参与权等八项具体事权，这将大大提升政府治理经济和社会的能力。

　　改革最大的制约点，也是改革的最大潜力。在浙江义乌，各类办事窗口正在推进“最多跑一次”改革，而在这些窗口里，有一个“跑一次没办成”窗口，主要负责收集“难点”和“堵点”，进而提出解决方案。林毅说，开通“跑一次没办成”窗口是一种反向思维，为的是要在改革的制约点里找到破题的切入口。

　　勇于创新是再出发的关键一招。2017年以来，浙江省乐清市以“最多跑一次”改革为牵引，以超常规的思路探索企业投资项目高效审批的实施路径，从拿地到开工可以在100天内完成，而此前，这个审批过程起码需要6～8个月。

　　“按照老方法要压缩时间基本没有可能。”乐清市委书记林亦俊说，通过大量创新实现了审批流程再造，比如实行区域评估取代项目评估、开展方案设计和初步设计环节合并审批、施工许可证联合办理等等。“审批制度改革已经释放了大量红利，进一步激发潜力，就需要通过不断创新推进改革。”

　　凝聚合力是再出发的坚实保障。安徽省阜阳市临泉县委书记邓真晓2014年刚刚上任时，面临着基层组织涣散、干部状态普遍不佳的历史遗留问题。他一方面重点抓好党建，另一方面坚持“为发展配干部，凭实绩用干部”的正确用人导向，重新打造干部队伍。其中，对于那些认识到错误并仍有激情的干部慎重审核，重新任用，“这部分干部用好了也是宝”。

　　在林毅的手机里有一个工作群，里面包括义乌四套班子成员和乡镇主要领导，他带头每天上传精确到小时甚至分钟的工作记录，已经坚持了3年。“现在改革任务重，没有一支善打仗的队伍怎么行？我们要有‘呼吸式工作法’，呼吸不停，工作不止，大家都要铆足了劲干。”林毅一口温州腔的普通话说得飞快。

　　扛起重负是再出发的核心要义。北京西长安街街道为推进“放管服”改革，构建大数据中心，需要打通40多个部门的数据“孤岛”，可技术团队对接两个月毫无进展。“街道各个科室负责人手里都有密钥。密钥就是权力，谁也不想拿出来。”桑硼飞说，“有一天快下班了，我把他们都请到一起，说谁想通了交出密钥谁下班，不交密钥就换岗。”

　　“那个时候也真是豁出去了，我不扛谁来扛呢？”桑硼飞说。西长安街大数据中心已将涉及的13个市级、区级垂直业务系统平台全部打通，率先完成了全市40多项业务的“综合一站式”服务。

▲ 11月20日，“天佑号”盾构机刀盘从京张高铁清华园隧道洞内顶出 邢广利摄

　　不久前，中央进一步明确干部激励和容错机制，受访各级党员干部表示倍感振奋和鼓舞。同时，他们希望能够真正落地。

　　使财权和事权更加统一，是党员干部提出的较为集中的建议。中部地区一位乡镇党委书记谈到财政问题时眉头紧锁，“全镇4万多人，转移支付刨去工资仅剩下100万元，环境治理就用掉70万，几乎没有多余资金用于发展”。江苏省委常委、苏州市委书记周乃翔说，“今天的发展更加注重公正公平，每家每户都不能掉队。但如果村一级没有财力，这就是空话。”

　　建立从激励到容错再到问责的完整体系。西部地区一位基层干部直言，当前干事创业的激励手段过于单一，仅有提拔、评优两种路径。

　　浙江省台州市黄岩区委书记徐淼建议从顶层设计上明确错误边界制定“负面清单”，加快出台操作准则和细则，对容错免责的条件、作出容错决定的主体、实施容错的程序等适用范围作出明确规定。

　　谨防一封举报信“搞死”一个干部，真正做到严管厚爱。曾赞荣说，对于被举报的干部，应该秉持严管厚爱的态度，加快调查进程，对于有问题的干部，绝不带病提拔；对于查无实证的干部，也不耽误任用。“这需要上级组织为党员干部担当和负责，不错判、不误伤。”